珍珠幻象

潮水退去時，沙灘上總會留下些閃光的碎屑,孩子們蹲在沙地里，把碎玻璃當作鉆石，將貝殼內側的虹彩認作神跡。他們總在尋找更亮的那一塊，仿佛找到了就能握住整片海洋的光芒。只有一種珠子從不在沙灘上招搖——它們藏在蚌殼深處，被柔軟的包裹著，要歷經漫長的打磨才能顯露微光。

可孩子們沒有能力也沒有耐心去挖掘深藏的珍珠，淺灘上漂浮的泡沫正隨著浪頭起伏，被陽光照得五光十色，像極了珍珠的幻影。這些泡沫很快攫取住了所有目光，它們聚在浪尖旋轉，碰在一起時會迸出更刺眼的光。孩子們為這斑斕的光彩尖叫不已，很快就陷入了對這些泡沫狂熱的追逐之中，他們記得每團泡沫的紋路，把泡沫經過的水紋畫在日記本上，為不同泡沫的光澤爭論不休，甚至為維護某一團泡沫和別的孩子扭打在一起……大人們說那只是泡沫，一觸就破，孩子們卻捂著耳朵反駁：“你看它多亮啊，比蚌殼里的珍珠還要亮”。​

追逐之外，他們開始學著成為泡沫的樣子。泡沫在浪尖旋轉，他們就在礁石上練習平衡；泡沫映出虹色，他們就往臉上涂滿顏料。有人把早餐錢換成裝泡沫的玻璃瓶，有人整夜守在海邊，就只為等泡沫隨漲潮而來時，能驕傲地說 “我見過它最完整的樣子”。裝泡沫的玻璃瓶被擺成排，在沙灘上反射著細碎的光，像一串串未完成的夢。​

但泡沫也許只是身不由己，暗流推著它往光亮處去，漁網的碎片勾住它的邊緣，讓它在搖晃中維持著圓潤的假象。偶爾有孩子真的觸到泡沫，指尖只沾了些咸澀的水，卻要向同伴炫耀 “它碰到我了”，仿佛那短暫的接觸能鍍上一層永恒的光。可潮聲里總混著嘆息——有孩子捧著碎裂的泡沫哭泣，說它騙了自己；有孩子在退潮后的沙地上，發現昨夜追逐的那片光亮，不過是月光在積水里的倒影。​

可新的浪頭一來，又會帶來新的泡沫，沙灘上很快又響起新一輪的歡呼。孩子們偏愛泡沫的天真本無可厚非，那些隨浪起舞的光暈本就是童年里輕盈的注腳。但倘若將所有熱忱都系于虛妄的綺念，把轉瞬即逝的幻影當作生命的寄托，便容易在潮起潮落間迷失方向。當孩子們為泡沫的盈缺起落而雀躍或失落時，沒有人去關注那些沉在水底的蚌殼，它們的殼上覆著青苔，卻在每一次緩慢的開合間，氤氳著比泡沫更沉靜的光。沙粒在體內的磨礪或許漫長，卻能讓光芒在歲月里沉淀得愈發溫潤。​沙灘上的孩子們或許還不懂得，真正的珍珠從不需要追逐，而是要低下頭，去尋找、去打磨。

人總該學著辨明泡沫與珍珠的本真，珍珠的光彩來自自身的沉淀，而泡沫的光彩卻只是青春中的純真與希冀為它綴上的亮色。夜色降臨時，泡沫在暮色里漸漸破滅。沙灘上散落著無數空玻璃瓶，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，望著月亮從海面升起。月光落在每個孩子的臉上，其實他們自身就帶著被照亮的可能，只是此刻，他們都在仰望著別處的幻影。​